你会花128元大钞，去买一本《无法发行的60张唱片》吗？我的回答是“绝不”。但是当我将这本重量超过1公斤的书从头至尾翻完，我之前的想法被砸了个稀巴烂。
《无法发行的60张唱片》（The Great Albums You’ll Never Hear）是英国乐评人布鲁诺·麦克唐纳于2014年主编出版的一部著作，搜罗了摇滚乐历史上那些从未能被发行的“伟大”专辑，描述了它们被创作时的状态，组成专辑的曲目，何以未能出版，还有没有可能出版，它们创作前后一些关联专辑是什么样子……一张从未发行过的专辑，何以称为“伟大”呢，这些关联专辑，这时那艺术家的创作状态，显示了其不同寻常，“伟大”不是随便封的。
摇滚乐是一种无比激情的艺术，确实，它是有秘密的。或许最大的秘密，就深埋在其创作过程之中，最大的秘密就是摇滚艺术家本人。这本书有助于说明，那些最了不起的摇滚艺术家，其个性和人格确实非同一般人类，而在这些最终夭折的专辑的创作过程中，他们那种超乎寻常的状态，达到了极致，终至不能将其最终完成。乱始而乱终，这是这60张唱片最终无法面世的最常见的，也是最基本的原因。
比如，读完这本书你会发现，Brain Wilson（The Beach Boys）也许是一个比“披头士”更前卫、更锐敏、更有建树的录音室艺术家，这让他创作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录音杰作，也让那最不可思议的录音杰作，死于摇篮。Wilson对声效，对多声部，对交响式的音响感觉，对交响式的音响中的幻觉，其细腻和敏锐的感知程度，简直到了精神病的程度。的确，后来他真的成了精神病。录制SMILE时，他进入了完全癫狂以至于致幻的程度，而整个乐队都被拖进了难以承受的“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一样”的氛围。在几乎已经完成的最后一刻，这张专辑被放弃——“音乐中蕴含着一种强烈的幻觉。……我们都躺在地上，将麦克风放到嘴边演唱。我们都已经力不从心了。”
再比如，我们已经发现，历史上好像是有不止一个Neil Young，尤其在1960年代，他的大名频繁在跑动在不同乐队、不同作品、不同风格中，像孙悟空吹出了一大把毫毛。读完这本书我们或会对此有更清楚的认识，因为这个人创造力惊人，人格又是相当不稳定的：很容易分裂，很容易情绪激动，很容易从一端跑到另一端。所以挂在他名下，他个人的和他乐队的没有发行的专辑，好多个，甚至有的是制作完成而决定不发行的。HOMEGROWN制作于他跟妻子刚刚离婚的痛苦中，“它的个人色彩有些太过强烈……这让我感到不安……或许这是我最消极的一张唱片。我不想低沉得再也无法振作起来。”于是，这张已经完成的专辑被Neil Young束之高阁。
这本书也加深了我们对一些音乐人及其音乐本质的认识。
Pink Floyd竟然有一张不使用任何乐器的专辑，不，不是无伴奏合唱，而是用瓶子、刀子、斧子、平底锅、纸板箱、橡皮筋……录制的唱片，所以名字叫做HOUSEHOLD OBJECTS。这专辑很具体地提示了Pink Floyd的前卫性质，他们对具体音乐的深厚兴趣。循着这个线索我们会发现，具体音乐对Pink Floyd近乎是贯穿始终的。THE WALL的战争音响，Roger Waters的AMUSED TO DEATH中的电视片断剪辑，它们与概念专辑式的歌曲的衔接，就是一种具体音乐的实践。不仅如此，这种音乐思维的贯穿，对具体到歌曲的歌词、演奏、内涵和意境的作用，也是根本性的。后来，Pink Floyd完全属于纯器乐的乐境，也给人完全属于具体音乐的联想和启示。
我一般不买音乐人故去后再编辑的作品，但对Jimi Hendrix，有例外。我是偶然发现，Hendrix死后再编的专辑，作品是全新的，而且，跟我熟悉的摇滚史上的那个Hendrix，不是一回事。读这本书时明白了，Hendrix有对漫威漫画的强烈兴趣，后期，他的电吉他演奏，有着向地球和宇宙图景去描绘的志向，他在试图塑造漫威世界里的天空中的超级英雄形象。为此，Hendrix留下了以BLACK GOLD为代表的大量遗作。有不少Hendrix的再编专辑，都来自这位已故歌手未经整理的创作录音。
与Jimi Hendrix的情况相反（也许是相似，谁知道呢），Bob Dylan、Paul McCartney、Neil Young、Frank Zappa有一些“盗版”在市面上流传，这是未经公司钦定却又属于由艺术家本人制作的创造物。阅读该书可以获知，Dylan录音时完全是一付自然随性的状态，乐手有时临时招来，歌曲只完成个大概，有时甚至连曲子都还没有，就这么直接上，结果是海量的原始录音、多种版本、未完成未发行之作。McCartney汹涌澎湃的创作力，快速且高产的创作状态，着实让人难以想象，结果就是他那令人应接不暇的一张接一张新作，仍然不过是其全部创作目录中的一部分而已。Young“凡事都要从兜圈打转开始”，合作乐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玩儿，什么时候玩儿会变成正式演奏。Zappa有太过于饕餮的贪心，喜欢庞杂的自由，常有奇思异想。他的那些毫无规则，充满新意、幽默和活力的作品有时是用彩排、恶作剧偷录混编成的，但是公司不买账，或不予以发行，或随意进行删改再发行，动不动二者就对簿公堂。所以Dylan、McCartney、Young和Zappa，都不是那么反盗版：他们支持有些作品的盗录流出，盗版能使他们那无比庞杂的作品得见天日，有时能使听众见识到作品的另外版本（或是在另一个心境下制作的版本，或是被公司封杀的版本），由此而得以窥见艺术家的初心和真面目。
还有，谁能想到Buffalo Springfield、C.S.N.&Y.因为窝里斗，一再浪费了机会，而将最鼎盛时期最鼎盛的才华付诸流水，只因为乐队每个成员都是唱作奏俱佳的最顶尖的民谣歌手？所以这两个乐队，由这两个乐队的成员组成的其他几个乐队，都是最难得一聚的天才乐队，其才华掀爆屋顶的程度，甚至连“披头士”“滚石”都不如。因为他们不是吉他、贝斯、鼓的搭档，而是超一流创作歌手的聚合。一山难容二虎，这却是山顶的虎群，所以对这些乐队的作品，要格外上心了，捡到就是赚到——那是当年他们各位压住多少火气，费尽多少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聚拢到一块儿去的作品啊。
最后，谁又能想到Kiss与以上几位也有一腿？Kiss最初的专辑，如果时运凑巧当时就发行的话，说不定就成了Dark Wave的先声。这张叫WICKED LESTER的专辑里，完全没有什么金属乐的震天动地，而全然是一张呜咽低语、氛围黑暗的民谣作品。这附带解释了Kiss音乐的内核，他们的歌曲虽然很响，却并不像其他金属乐队那样吵闹，而总是有着优美的旋律、温厚的和声，有时候甚至让人感到，他们表面上目露凶光的音乐，其内部却是甜美的。Lana Del Rey书写了类似故事的另一个版本，还叫她原来的化名May Jailer时，她的“塞壬女妖”的声音青涩而柔软、轻盈而飘渺，“但是我觉得没有人看重我，所以我降低了音调”。减缓节奏的女中音Del Rey就这样变成了那个“美国诗人及长着天使面容的时尚达人”。
一本唱片推介类的书，所推介的唱片是你不可能买到的，这样的唱片书无异于票房毒药。但并不全然是如此。《无法发行的60张唱片》以一种曲里拐弯的、奇特而新颖的方式，同样地增进了我们对优秀唱片的了解，包括对已知杰作的了解和未来可能会见识到的杰作的期待。反正我是没有想到：我深爱的、Bob Dylan的不朽之作BLOOD ON THE TRACKS，居然有一个更原始、更天马行空、更即兴完成的版本。Bruce Springsteen幽暗、冷漠、神秘的NEBRASKA，居然先是有一个乐队电声版的，“相当犀利”，却同样被作者本人封存。Jeff Buckley的溺水身亡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不是个偶然事件，他就是有着自我毁灭的冲动，导致他在突发激情之下去戏水，溺水身亡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衣服，此时他的MY SWEETHEART THE DRUNK也在将要完成却无力完成的边缘，所以你听到的SKETCHES FOR MY SWEETHEART THE DRUNK，真的只是它的草稿。在乐迷心目中，Robert Smith即是The Cure，The Cure即是Robert Smith，但是谁曾想，这老哥们儿居然一直有要抛开乐队单干的想法——他说要单飞，改主意，又回到乐队来；又改主意，又说要单飞……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十年，至今这张个人专辑，依然在他自己的抽屉中。
摇滚艺术家都有些极端，其中最极端的作品，是我们见不到的。如果说将艺术家的艺术特质发挥到极致就是最伟大，那么那个最大的奇迹，并未能发生。“至刚易折”，这符合我们对世事的看法。《无法发行的60张唱片》采用了大16开本，同时花重金聘请了一批著名的设计师，为无法发行的唱片设计封面。不用考虑唱片商意图，也不必考虑市场的接受度，这些封面是设计师们的自由发挥，而且印出来比CD封面更大，更纤毫毕现。这世上并不存在的这60张唱片，就此成就了它们的面容，那最后的虚幻之美。是的，比起世面上流通的那些唱片封面，这些封面更像是艺术品。
（《无法发行的60张唱片》，[英]布鲁诺·麦克唐纳 主编，王博 译，中国画报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第1次印刷）
2018年6月18日端午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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